1976年,華國鋒出示了毛澤東一張“你辦事,我放心”的紙條,成了接班人。他粉碎“四人幫”,決心追隨毛主席的道路,繼續(xù)捍衛(wèi)人民公社。但實踐論最終取代“兩個凡是”,被宣布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。隨后“包產到戶”突破人民公社的邊界,成了順應農民實踐的偉大成果。1980年代初,華國鋒辭職,一撥老干部也被轉移崗位,其中一部分來到農研室。
年輕人再一次驚訝,和自己共事的部級老干部就有二十多位,還有前副總理紀登奎等等。按照某些時期黨的標準,他們中的一些人犯過某些時期的“錯誤”,到幾號院也就帶著貶黜的意味。但翁永曦說老人們樂于在九號院工作,因為杜潤生“包容雜音”,他們總能“暢所欲言,心情舒暢”。
每年秋季,爭論就開始了。各組調研歸來,拿著自己的成果,提出新的改革方向。聯(lián)絡室也邀請各級官員、研究者參與座談。老的,少的,保守的,開放的,坐在一起吵上七八天。最激烈的爭吵經常發(fā)生在農研室老干部和農村發(fā)展組的年輕人之間。
在段應碧印象中,發(fā)展組年輕人自信,觀點新鮮,常毫不客氣地打斷老人們的表達。
有一次他們和杜潤生到中南海匯報糧食問題,拿出數(shù)字模型證明一個方案時,中央主要領導人提出反駁,年輕人鄧英淘脫口而出:“你們中央想什么呢?我們提的數(shù)據是經過大量的調查研究與反復測算出來的,不是拍腦袋。”領導人馬上向年輕人走過來,拍拍他的肩膀,“你們慢慢說,我仔細聽。”
走出中南海,張木生以為杜潤生會批評他們張狂,卻聽到他嘿嘿樂:我就是要讓你們這些小家伙為我們這些老家伙投石問路。
“小家伙”和老人的那些最激烈的爭論如今看來顯得可笑——能不能雇工?雇多少算是資本主義?——這些爭論往往被拔到生死存亡的高度。另一些爭論夾雜著饑荒記憶帶來的對糧食的感情。因而,當年輕人論證糧食相對過剩時,老人們強烈抵觸:
“混賬話!糧食怎么會過剩?”
戴小京描述這些場景時,坐在五星級酒店的餐廳,氣氛有些不搭,但他沉浸在往事中。他試著理解老人們的歷史。有一次他和聯(lián)絡室主任盧文出差,“老盧講起戰(zhàn)爭年代帶著隊伍在十萬大山里行軍躲避敵人追擊時抓過一個人,審問覺得八成是老鄉(xiāng),但也不排除奸細的可能??扇f一是奸細全隊就麻煩大了。怎么辦?只能殺。隊伍繼續(xù)往前走時就聽到后面大喊冤枉,之后幾十年都為此而糾結。”這是戴小京第一次認真聽老人們的故事,慢慢“腦細胞開始復雜起來”,“看上去很不合理的事也許有其深刻的原因。”
到了美國農業(yè)部,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變成了保守派??吹矫绹怂⑺晒P畫出了供求曲線、理性講著如何發(fā)揮“比較優(yōu)勢”,倏地想起饑餓的童年時代,曾一遍遍數(shù)著糧票,到了近乎強迫癥的地步。他對他們說,“如果不只餓過一兩頓而是持續(xù)地餓過一段時間,那記憶是刻骨銘心的。在你們看來糧食供求就是一個曲線,但對挨過幾年餓的人可完全不同,在中國討論糧食政策的時候,那可是直接聯(lián)系到情感神經的。”
他開始接受——凡是現(xiàn)實的都是合理的;一個合理的東西必須腳踏實地才能往前走。那些年里,讓戴小京觸動最大的一個詞是“實感”,腳踏實地的感覺。“每次坐到桌上來,先不要說我認為,而應該說我去哪兒了,看到了什么,之后才是看法。”
“這種鬼詞只有杜老才能發(fā)明出來”
在沖突中找到融合,正是杜潤生所要尋求的。段應碧說,杜潤生喜歡激烈的爭吵,對只有單面意見的座談會,他會宣布取消。他時常咨詢年輕人的看法。如果贊成,他會提反對意見,如果反對,他又說贊成。很多人并不知道他真正態(tài)度。
翁永曦很快領悟了杜潤生的方法,稱之為“反方向推敲”:傾向性極強的一件事情,要做反方向推敲,看看能不能駁倒反對意見。反對意見中有合理成分的,也要提煉出來。這樣就能得到各方面最大的接受度。
經過如此反復的調查、交鋒、論證、磨合、折中,所有的政策被謹慎規(guī)范的語言包裝成文件模樣,最高層領導幾乎不做修改就可拍板。